第三五二章 勤王 上(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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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杨应麒的安排下,折彦冲被安置于一个铺满了软垫、没有任何利角的房间中,一切照料事宜都由皇后完颜虎负责。这天折彦冲慢慢平静下来后杨应麒从屋内出来,哀叹道:“大哥这般痛苦,恐怕不仅仅是因伤因病,更是由于心里难受。”
这时欧阳适已回去,完颜虎还在屋内,身边便只有折允武,他听见杨应麒如此哀叹低下了头不说话,又听杨应麒喃喃道:“大哥,你放心,允文的事情,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折允武回到东宫,倒在床上蒙被苦嚎,太子妃萧纯听见慌忙把下人都遣开,扒开被子问丈夫:“出什么事情了?”
折允武不愿回答,偏开头去,萧纯再三询问,折允武才仰面长叹道:“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不再窝囊,梦见自己亲手接掌这个国家……虽然在那个梦里我也隐隐知道那只是一个梦,可我还是做了一些努力希望能梦想成真,但直到今天我才完全醒了过来!我终于知道那完全是个梦!一个不可能成为现实的梦!”
萧纯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难道不是么?”折允武道:“父皇还清醒的时候,就从没信任过我,在他眼里我永远是个没成熟的书生,他在的时候我是个摆设,他出征了,我做了监国,还是个摆设!”
萧纯安慰他道:“你别这样想……这些日子来我也读了一些史书,知道一些古时候的事,自古皇帝要是太过英明,他们的太子就大多显得魄力不足,尤其是开国皇帝,如果父亲太过强势,太子的长处就显现不出来了,比如秦始皇,比如唐太宗,他们的太子其实都不见得差啊。父皇天纵英明,远超诸帝,所以做他的太子是会累一点的。不过……不过等你将来登基了,情况应该会好起来的。”
“不,不一样的!我面对的情况和那些太子根本就不一样!”折允武道:“秦也好,唐也罢,那些开国皇帝的太子所要面对的压力和我根本就是两码事!今天我总算是看透了!我们现在的这个体制,有没有皇帝根本就没区别!父皇是开国之君,但他要争取一点使用权力的自由都要用上那样的权谋!付出那么大的代价!结果呢?稍有差错,整个形势就完全逆反了过来!他自己都这样了,何况是我?何况是我的子孙?”
折允武指着屋顶,仿佛那里正呈现什么幻象一般,说道:“你看看?看见没有!那里,那里!我就坐在龙椅,手里拿着帝玺,宰相和枢密把文书拿过来,然后我就盖印——没错,我唯一的作用就是坐在那里盖印,其它的事情根本就不用管了!也轮不到我管!你看看!看看这个皇帝是什么?他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摆设啊!一个被圈禁起来的富家翁!我,还有我的子孙,将来就是这个样子!南征是父皇最后的努力,我知道他也想做一个自由的皇帝!可他失败了。既然失败了,那我就算登基了,也很难改变这个体制了。更何况……更何况他现在根本就不信任我!要是不然何必将本来就受限制的皇帝之权裂而为七?他是在害怕,害怕交出权力以后自己会陷入困境,所以才要弄出这样一个局面来让底下的人互相制约啊!他……他根本就不相信我!”
萧纯虽然看过一些书,但他的政治触觉却没法和林翎赵橘儿等相比,这时对折允武的话也不是很理解,所以不敢接口,只是听丈夫道:“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做这个太子……我根本不是这块料!要说为国家……我的能力根本就没法影响这个国家!要说为自己,我又斗不过他们的……可为什么,为什么老天却偏偏让我生为折彦冲的长子?”
萧纯听丈夫直呼公公的名字,心中吃惊,忙问:“太子,今天……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折允武沉默了一会,才说道:“我觉得,父皇和七叔好像都在怀疑我。”
“怀疑什么?”萧纯问。
“他们……”折允武道:“他们好像怀疑允文是我害的。”
这句话把萧纯吓呆了,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猛地抱住丈夫,在他耳边问:“那……那到底是不是?不是你做的,对不对?”
“究竟是不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折允武道:“我现在已经明白,只要我有这个动机,而有些人又希望我是,那么我就是了!”
萧纯颤声道:“那……那怎么办?”
“我不知道。”折允武道:“我虽然行过冠礼好几年了,但在七叔面前根本和一个小孩子没区别。他要怎么捏我,就怎么捏我,我根本就还不了手!”
萧纯道:“那……他们会害你么?”
“害我?”折允武道:“大概不会,他们还需要我坐在龙椅上拿印玺给他们盖章啊,还需要我排在祭天的队列前面带头行礼啊,还需要我给他们生出代代做摆设、世世做傀儡的子子孙孙啊。”
萧纯想了想,道:“那要不……我们想办法把这事通知爹爹,让他想办法……”
折允武脸色一变,道:“不行!”
萧纯问:“为什么?你……你不信我爹爹么?”
“不是信不信……是根本没用!”折允武道:“七叔他们那帮人,是用程序来将我们紧紧套出,但是你爹爹要是来了,那就是直接用刀了!就算你爹爹成功了,对我们来说也是一样的,甚至更糟!在那帮文官手里我们是木人偶,在那帮武将手里我们会变成俎上肉!阿纯,你想做傀儡,还是做俎上肉?”
萧纯终于哭了起来,道:“那……那我们怎么办嘛?”
“不知道……”折允武喟然长嘘道:“摆在我们面前只有两条路,第一条是想办法把这整个体制颠覆过来,重新把大权抓在手里……但那可能么?父皇有那样的赫赫功业,有那样的天纵英明都做不到,何况我?第二条路,就是乖乖地做傀儡……哈哈……哈哈……”折允武仰天笑了一会,忽然喃喃道:“真怀念在山东读书的那段日子……那时候,我至少还有一点自由,偶尔还能和你哥哥偷偷跑出去玩……”
萧纯道:“我也很怀念当初在草原上骑马、打猎的日子。不过那时候跟在爹爹身后,总会很害怕。还是跟在太子身边好些,哪怕要跟你一辈子关在这铁屋子里,我也愿意。”
“但我不愿意!”折允武抱着妻子,眼睛有些迷茫地道:“做不得一个自由的皇帝,我也希望能做一个自由的平民。如果可能,我宁愿到草原上去做一个小牧场的场主,或者像林舆那样,做一个可以到处跑的当家,或者出海做个乘风破浪的舶主……是了,四叔还送了我一艘大船,我到现在都还没机会看一眼呢。阿纯,如果有机会我真想带你乘着那艘大船,到那个刚刚发现的东大陆去……阿纯,我们就乘船到那个东大陆去,再开创出一片新天地来!就像父皇他们当初开创汉部一样……阿纯,你说好不好?”
萧纯知道丈夫完全是在做梦,但也不愿惊醒他,只是轻轻道:“好。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折允武在东宫发泄了一通后,第二日又如常到宫中去坐班,履行他作为一个太子职责。这段时间里大汉中枢外表平静,但和谐底下却是汹涌澎湃的潜流。韩昉也真忍得,仿佛已经放弃了抵触,默默地做起了一个循吏。但刘萼等却急了,他们的底子可不像韩昉那么清白,韩昉再怎么失势也还有告老还乡的退路,处理得好的话下一代仍然可以位列士林,东山再起。但刘萼他们的事情若是捅破,就算不杀头至少也得监禁流放,身家性命全无保障!
刘萼等本来还寄望于欧阳适,但现在看来欧阳适的情况显然也大大不妙!枢密院借着那尚未结束的汉宋战争正在不断加强对南洋方面的控制,渤海、东海、南洋三路水师被统一调动起来,威胁南宋从淮南直到两广的数千里海岸线。在这个过程中欧阳适不敢出一语阻挠枢密院对海上力量的集权行动,而刘萼等也因此而明白欧阳适已被杨应麒所控制。
若连欧阳适都已不能给他们提供帮助,那么汉廷还有谁能帮到他们呢?他们先是想到了太子,认为太子在当前的形势下有可能会给他们提供一点支持以制衡杨应麒,但折允武收到他们的暗示以后反应却很淡漠,这个结果虽在刘萼等人的意料之中,但气急败坏之下刘萼还是忍不住在无人处破口大骂:“废物!真他妈的是个废物!难道他到现在还没想明白,我们要是倒了,他的日子会更加难过么!”
这时汉宋之间的战争仍在持续,不过东海商圈和南征后期对汉廷怨声载道不同,这时候他们咒骂的对象都转向了赵构!因为杨应麒已经开出了明确的议和条款,这个条款虽然对南宋政权不利但却无损于东海商圈,这些大商人们都觉得南宋朝廷应该赶紧响应结束这场战争,好让东海商圈的生产流通早日恢复。甚至就是赵构自己也都已经倾向于接受汉廷的条款,因为长江口虽在韩世忠的努力下得以确保,但浙江、福建与两广却因汉军流求水师、南洋水师的骚扰而陷入困境。不过这些还不是赵构最担心的,他心头最大的刺不是杨应麒发出的威胁,而是位于大宋内部的隐患——他担心苗刘之变会重演,担心黄袍加身会重演,担心建康朝廷对北线的军事力量会失去控制!
确切一点来说,汉宋之间的军事格局汉军并未在总体上占据上风,因为宋军在中原的优势弥补了它在东南的劣势。但是从军事对两国内政的影响看来,眼下这种格局却是有利于汉廷内部走向统一而助长了宋廷内部走向分裂,岳飞军事集团在规复汴梁以后的种种胜利,大多是在建康朝廷不许他们进兵的戒饬下取得的,边疆将士是希望自己取得的胜利能弥补东南的失利,为即将到来的汉宋和谈争取到更好的条件,但他们“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行事风格却让建康朝廷依稀看到了藩镇割据、军阀横行的苗头!毕竟,当初赵构南逃时能得到那么多兵将的拥护,乃在于他是延续华夏正统的象征!但现在赵构的这个象征意义却已经消失了,南北两朝上至知识分子下至贩夫走卒都已逐渐形成这样的共识:汉之与宋已非华夷之别,而只是南北争霸罢了。
华元一六九一年春,阿鲁蛮率领大军进驻榆关,随后便听从枢密调度空身入京,他对中枢命令的遵守让其他执政与在京大臣感到放心,而辽南大军这支有生力量的到达也为京畿地区的军民增长了底气。
在阿鲁蛮到达之前,河北乃至京畿地区一直处于岳飞大军的威胁之下,萧铁奴曾数次上书要求进入河南与岳飞决战,但所有的请求都被杨应麒严令拒绝。阿鲁蛮进京以后,杨应麒却即刻命他主持对抗岳飞的中部战场,汉军与宋军在这一带的力量渐渐转入平衡,岳飞在内外两重压力下不得已放弃了内黄,不久赵构连发十二道金牌催他回京述职,在黄河战线上的汉军诸上将闻讯无不大大松了一口气。
不过,杨应麒却没有下令乘胜追击,相反,在岳飞南归后他便命淮北陆军与东海水师暂停进攻,在建康的汉使也稍稍放宽了议和的条件,答应减少岁币数额。南宋君相大喜,认为杨应麒果然是守诺之人,当廷便答应先在舟山群岛开放榷场,作为过渡时期两国的通商口岸。南北持续经年的倾国大战,眼看就要进入尾声。东海的商家又都忙碌起来,准备迎接那隔绝两年后随时会井喷的边境贸易。
“完了……”刘萼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末日,对他的党羽们说:“看见没有!他们停手了!不对外打仗了,那就意味着他们要开始清理内部了!而第一拨要被清理的,肯定就是我们!”
“那怎么办?”他的旧部中有人问。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另外一个人说。
“可是,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要兵没兵,要权没权!”先前那人说。
是啊,要兵没兵,要权没权,中枢有兵有权的人,没一个肯帮他们了。
“不对!还有一个人!”刘萼忽然想起,“没错!还有他!眼下也只有他还有扭转乾坤的力量!可是……可是如何拖他下水呢?不!不用拖!他自己也一定是想动手的,只是没个由头而已!”
在和卢彦伦秘密联系上以后,刘萼火速派人前往陕西求见萧铁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