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三章 事起(2 / 2)
三殿两阁里那些老学士已经不中用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沈恙手底下的银子流水一样扔,这么多年,总要扔出一些响儿来。他不能等到康熙死了,再慢慢给自家翻案,该是谁还的,便该谁还。
皇帝又怎样?
在他沈恙眼底,都没用。
然而沈恙不会知道,他不说这一句还好,说了,张廷玉杀心还真动起来。
只是张廷玉没有说话,他微微地一笑,只道:“那是你儿子,不是我儿子,我张廷玉最爱高官厚禄,能杀朱三太子跟戴名世,也能杀你,杀沈取。”
轻飘飘的一句话罢了,他说完沈恙眼神也冰冷了下来。
沈恙乃是至情之人,最厌恶张廷玉此等虚伪之辈,他将手里茶一泼,便是冷笑。
张廷玉转身下楼,却没料想在楼梯口下头转角的地方看见不声不响停住的沈取,脚步顿时一僵。
也不知是不是听见那些话,沈取眉梢挑了一下,略一弯唇角,道:“原打算跟师母多坐坐,不过她似乎有些乏了,沈取方才过来瞧见了父亲的马车,不知道我父亲是否在里头?”
张廷玉半天没说话,拂袖便走。
沈取就站在楼梯中间,回头这么看着他生父。
倒是沈恙在上面,忽然有些恍惚起来,见沈取上来,他只问道:“不是说要跟张二夫人处许久吗?怎么才没一个时辰就出来了?”
“父亲,您忘了,我方才已经跟先生说了。”
沈取面不改色地过来坐下。
沈恙道:“张老先生也不过是一时的气话,你没必要往心里放……”
“……您觉得那是气话吗?”沈取不觉得,“他做得出来的。”
杀朱三太子跟戴名世,不都是他做的吗?
有这样的手段,又出过这样的事情,第一次过去,有第二次,难保不会有第三次,更何况……
张廷玉又不是没做过。
他说的未必不是真心话。
沈恙心里约莫也清楚,张廷玉是个怎样的人。
张廷玉回府的时候,果然见着顾怀袖已经躺着小憩了,他也没说沈恙沈取的时候,只去了书房看书。
沈恙是在背后计划,没几天上朝,就有一个大理寺的官员报了一件案子,说是在江南士林之中发现本朝初年庄廷龙明史案被牵连者后人活动,并且著书立说,康熙勃然色变,立刻着令严查,五月里的时候说那个人已经被抓,押解进京,严刑审问下来供认不讳,推出菜市口斩首。
这是沈恙为沈家翻案所投的第一颗石头,那个文士死了,可沈恙也开始渐渐摸清朝中大臣们对文字狱的态度。
他又着力收买了一批人,在次年投下第二颗问路石。
这一回是《南山集》,时任工部右侍郎的汉臣李锡被人检发藏有戴名世当初所著的《南山集》,三月交由有司审理,十月议罪,革职抄家流放。
摆在沈恙面前的路,一点也不好走,两颗问路石,死了两个人。
张廷玉在次年接了刑部对李锡私藏《南山集》案的折子的时候,心底颇为复杂,在南书房里便有些压不住。
戴名世是他学生,如今人都死了,《南山集》却还在牵连人。
连着两年出因言获罪这种事情,张廷玉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沈恙在背后做什么。
只是沈恙还算是谨慎,如今这势头一点也不好,不像是能翻案,始终还是要等待时机。
张廷玉在等时机,顾怀袖在等,孙之鼎孙连翘也在等,四爷同样在等。
从康熙五十五年开始,在等待的人太多了。
他们像是浮在水面下的影子,等待着那高高在上的人露出破绽的一刹那。
康熙五十六年,纳兰明珠次子纳兰揆叙病故,康熙朝当年三位首辅的存遗,便这样逐渐消失在历史烟云之中。
张廷玉安安心心当自己的内阁学士,同年李卫终于捐了兵部员外郎,拜入雍亲王胤禛门下,成为雍亲王侍从,沈恙投了两颗石子之后,不知怎么忽然大病了一场,沈取随侍左右,一直等到次年里才好全,生生阻断了沈恙的计划。
最是逃不过,天灾*。
一般人都随着时光的流逝,开始变老,开始各安天命。
对胤禛来说,这几年没一日好过,比如亲兄弟老十四被皇帝日益宠幸,甚至康熙五十七年十月,胤祯出征青海,为抚远大将军,风光无限。而他那一枚叫做隆科多的棋子,还在棋盘的角落里。
李光地回京过一趟,可是因为年老体弱,休假回来竟然办错了差事,还在康熙面前说“八爷最贤”,算是犯了康熙的忌讳。
只是毕竟李光地老了,没多久就被弹劾。
顾怀袖还记得,去李光地是夏天去的,七月三十那一日,满池的荷还没谢,人却去了。
当初的张英,如今的李光地。
一个谥号文端,一个谥号文贞。
张廷玉说:有的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不仅是钱财,还有名声。
五十七年,张廷璐会试通场第一,殿试原本也要点头名,不过张廷玉怕树大招风,生生请了康熙给压到榜眼,于是张家再添一名进士兼翰林。
这个时候的张若霭,也已经有了秀才的功名,不过并没有参加乡试。
只因为今科有张廷璐与张廷瑑参试,同出一府,若同去同中,未免风头太盛。
所以,张若霭这种适时的退避,让张廷玉与顾怀袖都有一种难言的熟悉和压抑。
当初的张廷玉何尝不是这样?
只有这种时候,才觉出寒门的好处来。高门大户,动不动就要担心脖子上架着的刀……
顾怀袖在五十八年初修书给张若霭,让他来京城,等到五十九年再回去乡试,倒是母子团圆了。
张廷璐张廷瑑两个也分府出去过日子,不过没有张廷玉这一份殊荣,只能在外城靠近琉璃厂的地方置了宅院,兄弟们却是隔得有些远了。好在都是入朝为官的,家里见不着,在朝上反而能见,也不怕疏远了。
张英,张廷瓒,张廷玉,张廷璐都已经是进士出身,在桐城早已经传为佳话,京城里除了当年徐乾学“五子登科”之外,也再没有比张家更风光的。
可风光的背后,各有各的凶险。
孙之鼎年纪越发老迈,孙连翘在宫中行走的痕迹也开始重了起来。
康熙这两年在病中的日子比较多,对身边太医的依仗也是尽量找的自己信任的人,孙之鼎与他女儿孙连翘更是深得康熙的信赖。
一则这父女俩医术精湛,二则两个人很知进退,给康熙看病时候也堪称是得心应手。
越是这样,顾怀袖的疑心病就越重。
只是她从来没有想过,惊雷乍起,竟然是因为当年那一枚小小的玉佩。
顾怀袖清楚地记得,历史转轨的这一日,康熙五十八年的小雪。
天公作美,畅春园里便是薄薄一层雪。
今冬里,康熙算是大病初愈,人还没好全,不过喜欢热闹,如今因为十四阿哥受宠的德妃娘娘便着人在畅春园摆了花灯,顺道邀内外命妇,进宫来凑数,顾怀袖自然也在其中。
从畅春园门口进去的时候,顾怀袖也瞧见了前面的大臣们。
十四爷胤祯那边战事吃紧,雍亲王新拔上来的户部郎中李卫,也跟随着六部兼理藩院众多人,一同进宫面圣,说西北与准噶尔的战事。
户部管钱粮,李卫在沈恙手底下历练那么多年,刚刚上了户部,办起事情来可谓是得心应手。
如今顾怀袖远远瞧了一眼李卫那边,便是一皱眉。
她想着李卫终究还是走上这一条道,只是他的这一条道,跟张廷玉的比起来,似乎宽阔许多。张廷玉也在臣工们那边,内阁十位学士走在一块儿,独独张廷玉身边还有几位大学士一起说话。
他乃是文臣之中地位最超然的,只因为四位大学士都与他交好,马齐当年跟张廷玉有过节,不过如今都在皇帝手底下办事,又拿不住张廷玉的把柄,与其交恶不如交好,马齐若没点心眼,也对不起自己如今这个位置。
大家虚以委蛇,敷衍着就过去了。
所以现在看上去,谁对着张廷玉都是一副和善模样。
只是即便是李光地离世,大学士的名头也落不到张廷玉的头上。
张廷玉也是看开了,要从康熙手里抠出个“相位”来,难上加难,靠皇帝还不如靠自己。
他洒脱得厉害,进了园子,便去见康熙。
康熙前一阵病过,如今是人老了,头发白了,路都不怎么走得动,隆科多乃是九门提督,原本是托合齐掌管着这个位置,可当年托合齐依附八爷,终于被牵连,最后革职就死,反倒是把这个要紧的位置拱手送给了隆科多。
九门提督,掌管的便是京城九门,内九城全在隆科多辖下,康熙也因为先皇后的原因,格外信任隆科多。
张廷玉心里盘算着种种的因由,面上一点风声也不显,跟众人一起处理完了事情,又被皇帝单独留下来给青海那边的十四爷写信。
“万岁爷,到了喝药的时辰了,您……”
李德全见着外面小太监掀了帘子,看张廷玉也搁笔了,便上来喊了一声。
康熙有些昏昏沉沉的,脸上皱纹横生,便问道:“孙之鼎呢?”
“您忘记了,孙大人前儿也病了,如今是孙大人家的姑娘顾孙氏在给您看病呢,旁边有太医院的太医们看着。”李德全上来解释了一番,又问,“万岁爷可有什么事?”
“是朕忘了,端药吧。”
康熙咳嗽了两声,便叫人端药进来。
这时候,门帘一掀开,便有宫女端着药进来。
透过门帘,张廷玉随意一瞥,便瞧见外头有太医院的太医,旁边一名穿着石青色绣花夹袄的妇人,腰上系了一枚黄玉如意双鱼佩,正是孙之鼎的女儿孙连翘。
皇上用药,张廷玉寻思着众人都走了,自己也不好多留,便道:“微臣……”
“留下。”
康熙喝了一口药,忽然一摆手,李德全也是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要屏退左右?
李德全看了看康熙灰败的面庞,就走了出来,摆手让众人都走,外面的太医们还要给康熙请脉,这会儿都有些奇怪。
孙连翘也是一怔:“公公这是?”
李德全摇摇头,示意他们别说话,都朝着一边走。
隆科多才交代完这边的守卫情况,想要过来请安,见状只给孙连翘使了个眼色。
这模样,像是要跟张廷玉谈大事?
果然,不一会儿,先前走了的几位大学士也被召了回来,康熙慢慢地喝了药,整个人已经透着一种风烛残年的腐朽味道。
他眼睛上头有厚厚的一层眼翳,已经不大看得清楚东西,只模模糊糊看得见如今大变样的臣子,只想起当初辅佐自己的那些人来,他们都没了……
“朕方才小憩一会儿,梦见了元后,她跟朕说,朕太累了……”
光是开头这一句,就吓得四位大学士并着旁边拿起居注的张廷玉背后汗毛一竖,张廷玉觑了康熙一眼,终究还是下笔沉稳,将这些给记了下来。
王掞马齐等人都对望了一眼,觉出些不寻常的事情来了。
康熙果然道:“自二废太子以后,储位空悬,朕年已老迈,而今皇子之中,堪大用之人甚少……”
刚刚服了汤药,药里有安神的作用,这会儿康熙有些昏昏沉沉地,他目光虚无地漂浮在某个点上,又随之游走,屋里静悄悄地,每个人心底都在打鼓。
外面没有太监,里面只有一个李德全,侍卫们将这里守卫得牢牢地。
康熙靠在引枕上,“如今胤礽在咸安宫,羁押已久,狂疾未愈,大阿哥有勇无谋……诸皇子之中,仅有胤祯最得朕心——”
胤禛?
还是胤祯?
两个字都是一样的音,众人只等着后面的话,没想到康熙却忽然之间停了下来。
那一刹那,康熙暴起一手抓了药碗朝着门帘处一扔:“何人鬼鬼祟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