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割腐评人(1 / 1)
当金玄说出让张衡为他治伤之时,他身边顿时躁动起来。 须知金玄接见塔西陀,虽然比不得大秦朝廷接见外资使者那么郑重,但身边也是坐了不少人物的。金玄横扫天下至今,在他身边,除了犬戎部族首领之外,也有不少投靠他的外族将领。其中便有人出来进谏:“大单于,赵和那狗秦儿派来这个老不死的,未必心怀好意。大单于之伤,自有我们自家的医生萨满治疗,何须冒此险?” “正是,若大单于觉得要稳妥一些,也可以向我们的盟友骊轩人请求医生,骊轩人的医术甚是高妙,根本不是秦人的那些胡乱弄凑的树皮草根所能比拟……” “若有骊轩医生在,确实可以请骊轩医生一展身手。”张衡闻得此语,他笑着捋须道:“老夫听塔使陀使者说,骊轩人医术学自昆仑洲,在手术之上颇有精妙之处,甚至能为人的眼睛动刀使之复明,老夫心向往之,也愿意在此见识一番。” “各有所长罢了。”金玄摆了摆手,制止手下们的叫嚣恐吓,他笑着道:“先生既是赵都护的老师,医术自然非同一般,我信得过赵都护,也信得过先生。” 他说完之后,不待部下再劝阻,便自己将包扎的绸布解下,露出里面的伤口来。 他的伤口在肋下,虽然不算很深,侥幸未中内脏,但也扎到了肋骨。特别是因为进了水,整个伤口都呈现出溃烂状态。他的那些部下们,不少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伤口情形,一时都为之语塞。 张衡仔细观察了一下伤口,还凑上前嗅了嗅气味,眉头皱了起来:“我来时带的药箱,有劳哪位给我取来。” 他们进入大单于帐中,自然要经过一番搜检,张衡的药箱被留在了外边。此时听他要,立刻有人跑到外边去,不一会儿,便将一个箱子捧了进来。 张衡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一堆药物,既有碾磨成粉的,也有被犬戎人称为草根树皮的,他抬头望了金玄一眼,缓缓开口道:“大单于所受之伤,乃是锐器所刺,幸而为肋骨所挡,故此未伤及内脏,因此原本并不是什么大伤。” 金玄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布罕沟之战中,我逃遁之时,有一员秦将,身形矫健,飞奔而至,向我掷来一矛,击中我肋部。” 张衡见他说起自己的败状时泰然自若,心中暗暗感慨了一声。这位犬戎人的大单于,虽然与大秦乃是死敌,但为人器宇非凡,仅从他敢于面对自己的失败而不讳言这一点来看,不愧是当世英雄了。 “伤势原本无碍,但因为浸了雨水,故此伤口溃烂,而贵国医生,大约是畏于大单于身份,只敢做些包扎,因此使得伤口附近发生溃烂。如今迁延的时间长了些,若不能下决心彻底处治,只怕会烂及内腑,彼时再要救治,便极为麻烦了。”张衡又道:“故此,我欲治愈大单于,先得用刀将大单于伤口周围腐肉尽数割去,然后再撒上生肌止腐的药粉——大单于可愿意?” “什么?” “不行!” 金玄身边,又是一片反对之声,但是金玄仍然摆手将手下们的躁动制止住。 “我既然信得过赵都护、信得过老先生,那么但凭老先生施为就是。”他环视周围,徐徐说道:“若老先生为我治伤之时,我有什么意外,那是因为我遭受天厌,与老先生无关,你们不得为难他。” 众将一时语塞,有人眼眶中甚至含起了泪水。 张衡见此情形,从药箱中取出自己需要的药材,然后道:“请取来干净丝绸,用沸水煮过,再拿一柄锋利的匕首,以火炙烤。” 在金玄的严令之下,张衡所说的东西都被一一备好。 “大单于可要服用一些药?我们大秦有位名医,曾炮制过一种名为麻沸散的药物,以酒佐之服下,大单于可以昏睡,不会再有痛觉。”张衡又道。 “不必。”金玄淡然一笑,“不过是切肤之痛罢了,我能忍住。” 张衡让金玄脱了上衣坐好,自己动手,用匕首来剜割他伤口周围的腐肉。第一刀下去之时,那烧红了的匕首触着金玄肋下,金玄身体猛然一抖。 张衡便停下手来,再对金玄道:“那麻沸散老夫这里便备有,大单于只须让人取些酒来……” “无妨,虽然有些疼痛,但还比不得布罕沟之败让我心痛,更比不得金策之死让我心痛。”金玄道。 见他如此坚持,张衡摇了摇头,将注意力便又集中在自己的手术之中。 金玄所受的伤处虽然不是要害,但毕竟能内脏太近,他若是下手稍重,没准就要给金玄开膛破腹了。金玄的部将们非常紧张,张衡自己也极是谨慎,倒是金玄,看着他一点点削刮自己身上的腐肉,除了第一次动了一下外,再没有任何动作。 “那个伤我之人,倒是位勇士,老先生可知他姓名?”过了一会儿之后,金玄又道:“我观他形貌,不类秦人,倒象是胡秦混血之种,若是在大秦他不得意,可请他来我帐下为万骑长!” 哪怕张衡正在集中精力做手术,听得他此语,也不禁抬头望了他一眼,然后又边做手术边道:“那人我倒是知晓,他姓应,名恨,确实是胡秦混血,如今在我大秦北庭都护府任破虏校尉。” “破虏校尉是多大的官,手下管着多少人?”金玄虽然精通秦人语言,但对这个破虏校尉的官职还是不了解,因此又问道。 “呃……破虏校尉乃都护附下属军职,平日里并无兵力,只是出外征战之时,可号令校尉之下五百众。”张衡道。 “大材小用,以赵都护之能,不当如此。”金玄评价道。 张衡并未接这话茬。 金玄道:“在金策死后,我便让人搜集赵都护向来事迹,不得不说,他可算得上少年英雄,才十五六岁,便卷入大秦宫室之变中,后来又东征西讨,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可惜,他有两个缺点……” 张衡心中不由有些好奇。 哪怕以他这般年纪,也很想知道,金玄这个赵和的大敌,会如何评价赵和。 “赵都护第一个缺点,乃是见识局限于大秦一地。”金玄叹了一声,“大秦虽然地域广阔,终究只是一个国家,赵都护比起普通秦人,所见算是稍多了一些,故此能看到西域之重要。但是也仅仅多一点罢了。你们秦人有一句话,说是坐井观天,赵都护比起坐井要大点,大约是坐潭观天吧。” 张衡又抬头望了金玄一眼,金玄坦然观视:“非是我贬低他,实在是我自东方而至泰西,攻灭国家无数,也见识过人杰无数,故此才有些感慨。以赵都护之才质,若能见识更广一些,当跳出大秦之约束,知道阻挠我胡戎之举,乃是倒行逆施。” “大单于所说的第二个缺点呢?”张衡没有急着反驳,而是往下问道。 “第二个缺点便是他身居人下,不得自由。”金玄说到这,脸上竟然浮起了笑,仿佛张衡刚才并没有用烧红的匕首从他肋下又剔出一块肉。 “赵都护才器非凡,若能够给他施展手脚,原本可以有大作为。但是,他身居人下,只是大秦一个官员罢了,而且还身不由己。他的部下,他的百姓,他身边所有的人,虽然聚在他身旁,却不是忠于他,而是忠于大秦。故此只要大秦有变,那赵都护便会束手束脚。大秦朝廷派来一介使者,手无束鸡之力,便可以凭借你们大秦皇帝或者大将军的命令,将他调离自己苦心经营的地方。” 说到这,金玄似乎兴致起来,他挥了挥手道:“若是赵都护愿意助我,我许他秦皇之位,与我互为兄弟,我只取黄河以北,黄河以南尽属于他,他不需一兵一卒,我自派兵为他攻取!他得黄河之南为基业,以本身才具,才真正能一展所长,不必担忧基业为人所夺!” 此时张衡已经剜掉最后的腐肉,上好药粉,为金玄止住了血,然后细心用烫过的绸缎给金玄包扎好。完成这一切之后,他站直了身体,在水盆之中洗了洗手,这才回身看着金玄:“大单于说我那学生有两个缺点,我身为师长,不能不为其辩驳。” “大单于以为我那弟子未曾走出大秦,见识便会短浅,这是大单于以己度人了。古人云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欲知天下之事,未必需要遍行天下,我那弟子身兼数家之长,精研万事万物之理,以理而合道,虽未行遍天下,但天下一般的事务已经尽在他心中了。至于事物精细之处,他只须知人善用,自然有的是英杰为他做好。” “大单于以为我那弟子身居人下不得自由,这又是大单于想当然了。若我那弟子自己不愿意,天下之大,谁人能够阻他拦他?能约束他的,并非大秦朝廷,也非大秦皇帝,而是他自己。人唯有自律,而后方可随心所欲,唯有心中怀有敬畏,而后方可无所畏惧。他正是畏惧大秦若是动乱之后果,才能在与大单于交战之时舍身忘死!” “至于皇帝之位,我那弟子若是想要,自会取之,何劳大单于相许……倒是大单于,虽然奔波征战多年,却仍然未能将胡戎建成真正一国,火妖一起,不得不狼狈东返。大单于可知我那弟子为何会要我来治你们?” 此时金玄帐中诸将都是面泛怒色,倒是金玄本人,饶有兴趣地问道:“为何?”